仿佛早就有了的一种心灵期待,秋日午后站在周庄的青石板小路上,身前身后,人来人往,游客们在水墨画般的小镇风景里徜徉。惟我怅然着,期待着,为何?我在等待,说等待不如说渴望,时间有限,相逢靠缘。 正茫然、正焦虑,一声琵琶和三弦伴着软软的、嗲嗲的女声“叫一声小红娘”———一阵心悸,苏州评弹!是苏州评弹!
在嘈杂的街市上、在五彩缤纷的人流中,这声音流水一样穿过双桥、从红木的花窗边冲进我的心底。
急切寻望,目光穿街走巷,远远地终于瞧见在一扇深红的花窗内有一怀抱琵琶的女艺人,隔河相望,只见一张半掩的面孔、一把半旧的琵琶,红色的衣裳外裹一件闪光的披肩,另一位抱着三弦的男艺人被窗台挡住了面相,只露着夹三弦的半只手臂。
苏州评弹!我第一次离你如此之近。心底热流刹那弥漫开来。
顾不了许多,在闲散的周庄水乡小路上,只身一人逆着人流,沿着小镇独具韵味的石板街,一路飞奔,双桥,丝绸店、面塑铺、珍珠坊、酒店,蓝印花布、剪纸、草编、精雕细刻的老宅门从眼前一一闪过。
终于一头扑进茶楼,不禁惊诧了!
原以为宾客满堂,原以为座无虚席,竟只有三五散客歇脚一般目光散淡地喝着茶水,自顾说着闲话。任台上一曲一调无滋无味滑落而去。
悄悄地靠窗坐下,朝台上一望,怀抱三弦的男子立刻送过来一个苏州评弹样的眼神和笑容。我早已心不能静。
五岁那年和外婆在宁波,外婆喜欢苏州评弹,为何?我无法知道。她是北方人,料定是听不懂苏州评弹的。可时常去听,总是拉着我。从那时到现在,几十年过去了,苏州评弹在我的生活中若隐若现。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和我周围的环境离苏州评弹太远,远到我找不到一处可以平心静气听一段苏州评弹的地方。
不一会儿,那三五散客提包拎盒走了,茶楼只剩我一人,台上的《西厢》还在继续。坐在临水的窗口,满街的人在周庄寻贤访古,水乡的河渠廊坊、粉墙黛瓦、名人古迹已成文化层面上的小桥流水人家。因为它的朴素、因为它的简单,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怀乡情结。
茶楼里的我百感交集。粗糙的木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青花瓷茶具,茶杯里沏着茶,茶叶一片一片翻转着。
唱《西厢》的男艺人穿一件青色长衫,人如茶碗里的龙井,瘦而清爽。目光淡然,大多数时间眼睛只看着茶楼内的后墙。后墙上有一块招牌,是茶楼的简介。茶楼叫“聚宾楼”,建于民国时期。怀抱琵琶的女艺人着红色旗袍,长筒袜的侧面有一处细细的脱丝,肩膀上搭着一块发着光的大披肩,这身发旧的行头在午后的茶楼里显出了岁月的黯然,但也是无妨的。他们一唱一和地演绎着长篇苏州评弹《西厢》片断。他们人到中年,出身专业,评弹最辉煌的时候他们还小,他们成熟的时候,评弹却老了,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评弹的喜爱。在这个下午,这个老茶馆里面对一名听众,他们依旧把苏州评弹名曲《西厢》弹唱得一波三折、绵软婉转。
“待月西厢下,花影玉人来”看似自顾弹唱的背后却藏龙卧虎般地隐着一份绝美的执著,苏州评弹因为弹唱的艺人而被我看成是世间最美的艺术。他们这份对评弹艺术的热爱极对我的心思。我从前做过十年的京剧演员,深知观众对演员意味着什么。只要台下还有一个看客,那戏就不能停。这是演员的操守。
多数的苏州评弹唱词我是不懂的,可那曲调,那韵味,每回听了总能让我肝肠寸断、刻骨铭心。任何一种戏曲没有比苏州评弹更让我痴迷的了。大凡舞台上的戏曲无论是何种形式,多半是热闹的,铿锵的,纷繁的。比如我熟知的京剧,开场前那锣鼓声响彻剧院。唱念做打无一不浓墨重彩姹紫嫣红般喧哗着。苏州评弹却是例外的。她孤独,她冷静,她从容,她不上天不入地,不显山不露水,照样能让懂她的人潸然泪下。她是苏州的又一名胜园林,只静静地等你,一旦走进去便不知来路。